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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流感幸存者的废土终末之旅 | 科幻小说

李卿之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国内的疫情,基本已经得到了控制,然而在地球的其它许多地方,病毒还在肆虐传播着,世界注定会因此而改变,但是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来看看科幻作家们的想象吧。

本周我们会带来关于国外背景的疫情相关小说。昨天我们看到了日本作家对疫情后生活的想象:藤井太洋:大隔离时代的野餐,相隔一条溪流 | 科幻小说,今天这篇小说中,作者从中国留学生的视角,描述了疫情蔓延下的美国。


| 李卿之 | 设计专业应届毕业生。擅长写人,喜欢看亚伯拉罕和乔治·马丁等奇幻作家的作品。代表作品《根源》《乎恩纳拉》。

前途渺茫全文13700字,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嘿!伙计们!”讨人厌的莱恩发出一声呼喊,他走在我们这小小队伍的最前排,他呼喊的时候我和克劳德还在讨论佛罗里达那个隔离区,走在我身边的玛丽翁还有在后排与克劳德手牵手的艾莉也被莱恩吓了一跳。
我刚想张嘴骂人,却被莱恩的动作打断了。他正指着断桥边的一辆废弃的凯迪拉克, “看那儿!”莱恩指着那辆凯迪拉克说,“那儿好像有个人。”

确实有个人,我们一行人走到车前。或者说,一半的人。那人躺在凯迪拉克的驾驶室里,浑身浮肿、发热,嘴里一直低声念叨着什么,胸口剧烈起伏。他的另一半生命大概已经被超级病毒夺走了,连带着维持他神智的灵魂一起。

就像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几十个人一样。

克劳德解开他的衣服,隐隐能看见那块皮肤已经开始泛黑,胸口肺部的位置肿得格外厉害。

“他没救了。”克劳德拍了拍手冲我耸了耸肩,“病毒已经侵入了肺里,”

G9。我撇了撇嘴,玛丽翁拽住了我的胳膊,一坨坨的肉包裹住了我的皮肤,油腻的感觉让我很想把她甩开。这法国妞最近开始发胖了——先是肚子,再是大腿和胳膊,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她的肌肉估计都会松弛下来,到时候就成了标准的欧洲大妈。

欧洲人过了青春体型就开始走样,这点我在国内还没留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可实在没想到会走得如此快,与我初识时相比,玛丽翁圆润了不止一圈——可偏偏着实该加胖的胸部却一如既往地平坦。

我走到车前,顺势把手从玛丽翁怀里抽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他。

令我意外的是那人竟然还听得见我说话。“琼……”他回答道,声音十分微弱,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呼吸时顺便带出来的风声。“琼……洛根……”

“你从哪来?”

“纽约……”

“要去哪?”

“佛罗里达……”

我回头看了一眼克劳德,克劳德冲我点头,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我们一路上遇到了几十个人,全都是想去佛罗里达的,也全都死在了路上。


放火是莱恩的主意,原本他也可能只是在开玩笑——他一直以来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肯妮还活着的时候说过,莱恩在病毒没肆虐之前就沉迷着黑魔法和巫术之类的诡异玩意儿,成天张嘴闭嘴就是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的,像极了个没长大的臭小孩。

但他的这个提议着实打动了克劳德,这一路上我们葬了许多人,艾莉还会给死者立个碑,上面写着死者的身份,只是日期……病毒爆发过去已经太久了,谁也不知道那些日子的具体日期,所以所有墓碑上都无一例外写着“今天”。其后的日子死的人越发地多了,就连我们的小小团队也先后死了三个人,鲍勃来自加利福尼亚,肯妮是德克萨斯人,而乔……好吧,他是克劳德在佛罗里达的邻居,可是就连克劳德都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姑且就算是佛罗里达的吧。

我们就把他们留在佐治亚州的几个不知名的小镇子里,他们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埋葬过任何人,任由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无数的乌鸦在我们周围盘旋,我们离开后它们便蜂拥上前……

总之,我们还从未为一个人举行过火葬。克劳德通过莱恩的主意后玛丽翁的眼睛就一直放光,在之后我们四处搜寻浮木和枯枝时她更是一直在喘息,看得出她十分兴奋……好吧说实在的我也有些兴奋,我们好像一群孩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尝试新想出来的游戏。

火葬是第二天举行的,点火的也是莱恩,他把琼用一截破烂的窗帘绑好,放到了木材堆顶,又把几块容易点燃的枯枝堆到了琼的身上,这才划燃一根火柴……说来这盒火柴是我们最后的生火物,上一次用还是在冷得滴水成冰的天里用来生火。

火苗逐渐成了火焰,火舌跃动,层层向上舔舐……我注意到在火焰卷上窗帘的时候,琼的手抽搐了起来。

他没死。我向前走了一步。他没死!我想大声喊出来,他没死,他没死!可我喊不出来,不知名的力量抑住了我的喉咙让我闭嘴,让我看下去,让我心里无比焦躁却不知如何发泄!我无助向四周望去,没有人看我,更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他们一样清楚琼还没死。你看,他的手还在抽搐,不,他全身都在抽搐,火焰的热量明显灼痛了他,让这个可怜的垂死之人爆发出了力量,他还在挣扎,你看!他还在挣扎!他们看见了!他们绝对看见了!

玛丽翁搂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在抖,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咽口水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类似烤肉店里的烤乳猪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想到油腻的皮肤,想到半生不熟的肥肉……玛丽翁身上油腻又白花花的肥肉被同样油腻的皮肤裹住,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我强压住呕吐的欲望。琼还在挣扎,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眉毛,他尖叫了出来,依旧没有人动,我看向克劳德,后者也看向我,我俩对视了片刻,又同时扭开了视线。

我们只是想给他举行火葬,谁也不知道他还没死,我们不是故意的,这不怪我们……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但心情并未就此放松,扼住我喉咙的力量也并未放过我,它们随着琼的每一声尖叫愈发的收紧、阵痛,直至我快窒息。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动,喉头的恶心感也没法让我放松警惕,我感觉阵阵眩晕,脚下有些不稳,火焰的跃动在我眼前群魔狂舞,恣意扭曲,连颜色都变了,仿佛血肉轮廓,那烧焦的血肉轮廓里露出了介于粉红色与鲜红色之间的嫩肉……玛丽翁搂住我手臂的手也开始出汗,流油,股间越发地滑腻……好吧,我猜我可能……我感觉脚下一趔趄,头晕目眩,喉咙里终于绷不住,里面压抑着的秽物一泄而出。

总之……我得休息一会儿。


天色渐暗,克劳德选择了一家便利店作为我们今晚的落脚点,艾莉和玛丽翁正在切晚饭要吃的面包和火腿,莱恩则在摆弄从琼那儿“继承”来的收音机。目前为止这台收音机只能收到两个台,一个频道里终日无间止地重复着“请幸存者前往佛罗里达”的机械女声——何等的可笑!佛罗里达已经……

另一个频道也没好到哪去,主持人是一群孩子,他们肯定是等所有人离开或者死了才接手了这个电台,无处发泄的青春活力让他们几乎全天候地在播送节目,有时候会放些音乐,有时候会念些下流的诗或者小故事——鲍勃要是还活着的时候肯定会喜欢这些。不过更多时候他们都是醉醺醺的,广播里全是他们无休止的废话、吵架和打闹的声音。

我则在翻货架。不过徒劳无功——向来如此。人们在逃往佛罗里达时总会把沿途一切能吃的能用的全部带走——就好像他们会在那儿挨饿似的……可事实上这群人里一大部分根本就到不了佛罗里达。

如今食品货架上只有些过了期的膨化零食还有些标签发黄了的调味品,旁边工具架上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五金件,玩具货架则直接被推倒了,毛绒玩具和几辆塑料小车滚落一地,两条脏兮兮的抹布像是蛇一般缠住褪了色的唐老鸭玩偶,瘪了气的皮球满地都是。

我小心翼翼跨过玩具货架挤到生活区里,生活区留下的东西倒是蛮多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各种各样的毛巾、大大小小的水杯还有各式各样的信封和贺卡,牙刷牙膏一个不见,剃须刀也少得可怜,洗发水和香皂的货架干脆就是空的。

我伸手摘下了一条毛巾——毛巾的手感很糟,纤维也老化干裂,随手一撕就碎了。

啧。


晚饭后,我们围坐在便利店的屋顶上闲聊,头顶是无数星星组成的星空,流感爆发后美国的工业瘫痪了大半,以往难得一见的星空和蓝天现在根本成了标配。莱恩打开了收音机,“请幸存者前往佛罗里达”。一开机就是这个声音。

莱恩扭了一下收音机的按钮,另一个频道正在播放滚石乐队的Dead Flowers,此刻正好播放到Jagger/Richards和声,此后是一段Mick Taylor的Solo,我超爱这段solo,每次听到这儿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Dead Flowers之后接了一首No Expectations。这首歌我也熟悉,克劳德和我一样喜欢听滚石,这首歌是他的最爱。好像是布莱恩的最后一首?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不过我忘记了。我扭头问玛丽翁,玛丽翁回答不知道,她说比起滚石,她还是更熟悉林肯公园、埃米纳姆。我心里暗叹可惜,No Expectations可算是划棒技巧的经典篇章,那音色简直可以用性感来形容,箱琴的演绎也非常干净。啧……这世界上还喜欢滚石的就剩下我和克劳德了么?


黎明时,尿意让我醒了过来。

我摸黑把胳膊从玛丽翁的肥肉里抽出来,起身,走出便利店,走到了一棵树前。说实话,那时我并没那那么清醒,也就根本没有注意身后有个人走了过来。

直到他几乎走到了我面前,我才恍然发现他。

是克劳德,他也迷迷糊糊的,裤子拉链已经拉到一半,大概也是想方便的。

“嘿!”我赶忙提上裤子站起来,“没看见我在吗!”

克劳德惊了个趔趄,随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女士优先。”他转过身伸出手示意说。

“免了,我完事儿了。”我冲他背影比出中指。睡意全无。

回到便利店后,看着还在熟睡着的玛丽翁,我犹豫了很久是否再躺回去……最终我放弃了,被玛丽翁抱过的胳膊还隐隐发冷,连指尖都在发麻……啧!这妞的力气又大了不少!

我踮起脚尖跨过枕着三叠毛巾的艾莉,后者被我脚步弄醒,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睡了过去。莱恩则睡在楼梯口,他向来睡得很死,我上台阶的时候他还一直嘟囔着“不想听滚石”。

那是你的损失!我狠狠地关上了屋顶的门,底下莱恩又嘟囔出了一声咒骂。

屋顶三面都拦着铁丝网,只有招牌的位置因为墙壁太高才得以幸免。几个纸箱子挨着招牌摆着。我走过去翻了翻,里面只有一张纸,是一张马铃薯饼和豆子的供货单,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看清地址:“格伦小镇天堂角街52#史密斯太太收。”

格伦镇?那是在东面的镇子吧?记忆中那镇子好像还有些人,路过那镇子的时候还能听见有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但愿史密斯太太还活着。我把那张纸揉成球,向东面扔去。 

门忽然开了,又是克劳德。

“呃……刚刚的事,我很抱歉。”他说,“呃……其实我白天的时候就想问问你……那个,你还好么?”

“你是指那场火还是你看到了我上厕所?”

克劳德耸了耸肩。

“我就当你在说那场火了。”我摇头,“你觉得琼真的是从纽约来的么?”

“应该是吧,死在前往佛罗里达的路上的人全国都有,从哪来的都有可能。你看,鲍勃来自加利福尼亚,肯妮来自德克萨斯,天南海北的哪的人都有。”克劳德耸了耸肩,“不过逝者已逝,我还是比较担心你,李。白天的时候你吐了。”

“嗯……”我抿了下嘴唇。我依稀记得白天时候胃里翻腾得像是滚筒洗衣机似的感觉,又疼又恶心,“……克劳德,我们烧的可是活生生的人。”

“就算我们不烧他,他也活不过今天,G9病发得很快,他……”

“但我们烧的时候琼还是活着的,他被烧的时候还在尖叫,还向我们求救。可没有一个人去救他,甚至连救他的这个想法都没有……这就够了,克劳德。”我笑了起来,“这就够了。”

克劳德缄默。半晌,他咳嗽了一声:“李,你在生我的气么?”

“没。”我摇头回答道。克劳德走到我身边伸手拄着招牌往下看,我也转过身胳膊肘拄着招牌向下看去——有点高。

“好吧,是有一点。”我抿了抿嘴唇,“不过只是一点——至少作为领队你不应该什么都不做……但这无所谓。你说得没错,就算我们不烧琼,他也活不过今天……

顿了顿,我叹了口气继续说:“算了吧!去他妈的吧!现在这世道有时间生气不如想想怎么让玛丽翁的胸部变得更大!我只是觉得……啧!莱恩提议火葬的时候赞同的人里有我,拾柴火的人里有我,看着琼被活生生地烧死而什么都不做的人里也有我,你看,所有的事儿我都有参与,刚刚我却说得像是置身事外似的……好吧好吧!我承认生气!不过气的不是你……啧!我他妈都在说些什么!”我又叹了口气看向了别处,“总之,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不生你的气,相反,我很珍惜你……一起去佛罗里达的队伍里只剩下咱们俩,其他人要么死在半路上,要么染病了死在了佛罗里达,鲍勃是除咱俩以外的最后一个,肯妮死de更早。所以说,我很珍惜你,也很喜欢你,比喜欢玛丽翁更喜欢你……啧!不是那种喜欢。”

“啊啊,当然。你喜欢的是女人,我知道的。”克劳德笑了笑接过话茬,“若你是那种喜欢,现在的队伍里可不会有艾莉的位置。”

“也不会有玛丽翁的。”我扭过头对他笑笑,“怎么,后悔了?”直到我们的小团队抵达佛罗里达之前,无数个日夜里我与克劳德几乎形影不离,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占有我——我相信那时我也不会反对。但他没有这么做。

“有什么可后悔的?”克劳德哈哈大笑,“艾莉人很好,我很爱她,而且包括玛丽翁莱恩在内,我们都在佛罗里达种过疫苗。”

“鲍勃和肯妮也种过疫苗。”我说,“现在他们也都死了。”

“他们在接种疫苗前就查出了G9不是么?他们刚准备被送去隔离,结果坦克就开进来,我们只能一起跑,他俩种的疫苗还是混乱开始后莱恩偷来的……可你也知道,疫苗没法治病。”克劳德摇了摇头,“我会悼念他们的。”

“我也会。”我淡淡地说。“如果我活得比你长,悼念的名单里也得加上你。”

“那我可得坚持活着了,至少得比你长。”克莱德半开玩笑地说,“然后我还要主持你的葬礼。我会穿着一身黑,手捧着一束石蒜花,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艾莉和莱恩还有玛丽翁都站在你的棺材前——当然,他们也都醉醺醺的。我会对它们说:‘这个混蛋死了,大家不要悼念她。哦,除了我,因为我也是个混蛋’,然后我们都大笑起来,最后还要一起吐在你的棺材里。”

我笑着冲他比中指:“滚!”

 

艾莉的惊叫声从楼下传来,是惊喜的惊叫,接着是玛丽翁的咒骂,不过也立马变成了一样声调的惊叫,就好像被吵醒的孩子发现被窝里被塞了别人的袜子,但是里面装着圣诞礼物。

“估计艾莉又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克劳德歪头,“我猜是吃的。”

“不,应该是新的袜子或者内裤什么的,还是比较露骨的那种……能让玛丽翁跟着高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随口搭茬。

“有必要这么说自己女人的么?”

“每天晚上陪那坨肥肉上床的又不是你。”我笑着说。

克劳德也笑了起来:“她确实越来越肥了。”

“你以后也会,克劳德。艾莉也会,而我就不会……啧!总之,亚洲人就算上了年纪也不会发福,这是人种的问题。”我摇了摇头,“克劳德,你想过没有,我们还有多少人?”

“你是指美国?”克劳德说,“咱们从佛罗里达走的时候根据统计美国境内还有九千……”

“不,我是指全世界。”我说。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手边能有支烟……不,不要烟,最好有一瓶啤酒,易拉罐装的也行,我从不挑剔啤酒装在什么容器里,也从不挑剔啤酒的温度,啤酒就是啤酒,喝起来很解渴。也很麻痹脑袋,我着实想让我的脑袋迷糊一些。

“全世界的话……这我不清楚。不过这场瘟疫是从东南亚开始的,听说那个古老的国度很久之前就解决了这场瘟疫,所以那儿应该还有不少人。咱们的疫苗也是他们提供的不是么?”

“克劳德。如果疫苗有用的话,临时总统就不会死,军队就不会篡权,隔离区更不会分崩离析。”我叹息,“可一切都发生了。临时总统确确实实地死了,坦克确确实实地开进了隔离区,佛罗里达安全区也确确实实地易主,所有的疫苗都被管控不再为普通民众接种。”

“临时总统的死是因为癌症而不是G9。”克劳德说,“更何况那群中国佬不可能给我们假疫苗,眼下这场瘟疫是全人类的灾难,他们没理由骗我们。”

“是中国人。”我说道,“中国人不会骗你们,我也是中国人,就算为了像我这样还滞留在美的中国公民,他们也不会骗你们。”

说着,我转过身与克劳德面对面:“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

是病毒变异了。我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眼睛一时不知道该瞥向哪里。克劳德还在等我说后半句。有一许流星划过天际,我像是获救了似的赶紧把目光转向天空,跟随着流星从天边一齐坠落。房顶一度悄无声息。

“或许什么?”克劳德问我。

“没什么。”我说。末了我再度叹息:“前途渺茫啊!”


我们一致决定,在夏天结束前我们要去一次海边,原因也很简单,艾莉在店员休息室里找到了几摞泳衣,而玛丽翁说他知道哪里有海,于是克劳德就敲定了这个计划。

实施这个计划也不难,只需要跟着玛丽翁指挥的方向前进即可。在我们步行离开了那个便利店的第六个日头、大概是中午过后的一两个小时的时候,我从终年不止的风中嗅到了一丝腥腥的气味。

那时我们正准备翻过一个山梁,所有人都因为劳顿的旅途疲惫不堪,玛丽翁甚至消瘦了一圈——说实在的那模样比之前肥腻的样子耐看多了。那股突如其来的腥风的气味就像是薄荷似的激醒了我昏昏欲睡的脑子,我看向玛丽翁和克劳德,后两者也看向我,艾莉看向克劳德,也看向我这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看来他们也闻到了。我想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嘿——!”此时莱恩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与我们隔着大概有二十米,双手合成了喇叭形状正向我们大喊,“大海!我们到了!”

他边喊指向前方,我们赶忙跑到他身边。

他指的是山梁下面,沙滩就在那里,几个倒塌的帐篷和遮阳伞孤零零地立在空无一人的沙子里,大海正一遍一遍拍击着软泥层,碧绿的海水碎散成无数细小的泡沫。沙滩旁边有一个布置着餐桌和长条座椅的小广场,广场旁边有一个圆形的餐厅,已经褪色了的广告牌上画着一个涂满了黄油和番茄酱的热狗,右下角还有一行很大的字:

圣彼得海滩,冲浪的天堂

我们欢呼,然后以最快速度沿着公路冲下山梁,海浪声宛如连绵的山脉随着我们的前进扑面而来。我是第一个到的,直接扑进了沙滩上,沙子细细绵绵的,扑上去总给我一种被白砂糖淹没的幻觉。随后我一跟头起身兴奋地在沙滩上奔跑,排在第二个的克劳德冲过来拍了下我的屁股,我直接抓起一把沙子撒在他的脸上,排第三个的艾莉见状直接跳在他身上把他扑倒,然后我俩齐心协力把克劳德抬起来丢进了海里,他从海水里起身时头发和白色衬衫上还挂着好几根水草,狼狈急了,引得刚跑过来的玛丽翁哈哈大笑。

莱恩是最后一个到的,手里还拎着收音机,此刻里面正播放着诗歌朗读节目,一个听声音就不大的小孩儿正念着下流的打油诗,“男男女女们常问如何才能到达天堂?其实那不难,只需用男人胯间的‘钥匙’打开女人胯间的‘锁’,极乐天堂便近在眼前。”

“把你那破收音机关了!”艾莉命令道。

莱恩冲她耸耸肩,关上了收音机。如果是鲍勃他肯定不会关收音机。我暗叹可惜,其实我还蛮想再听一会儿的。


在热狗餐厅换好衣服后,我打算先去外面的小广场上坐会儿,我走出去时看见玛丽翁和艾莉正结伴往海边走,从背影看穿着黑色三角比基尼略微胖一点的是玛丽翁,穿斑马条纹比基尼的那肯定是艾莉了,这样一看,艾莉的身材还是完胜玛丽翁。

“真棒。”刚从热狗餐厅出来的克劳德由衷地赞叹,他边称赞边走到我身边,“这可是瘟疫爆发以后我见过的最好的风景。”

“她晚上和你睡觉的时候可什么都没穿。”我歪了歪头笑答道,“想想艾莉那紧俏的小屁股,啧啧!那风景不比这个美?”

“这不一样。”克劳德脸色严肃了起来,“当然,我不是说光着身子不美,什么都不穿的女人当然也美,但是比基尼也有比基尼的美,你不是男人你当然不会懂。”

我点头:“比基尼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于男于女都是。”

他瞥了我一眼:“都是?”

“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当然不会懂比基尼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起身冲他微笑,接着深深地伸了个懒腰。远处玛丽翁和艾莉刚刚走到海边,海水冲刷上来,堪堪没过了她们的脚踝。我想象着水漫过我全身的感觉。那水一定很暖……而且很绵。

“忽然想游泳了。”我冲克劳德一歪脑袋,“走吧,比谁先到海边?”


夜幕降临之前,我们陆陆续续从海里回到了沙滩上,此时太阳已垂暮天际,美国夏日午后那闷热潮湿的空气也变得清凉起来,风里夹杂着汉堡肉淡淡的香味,看来先上岸的艾莉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一顿汉堡宴席——这对平时只吃面包和压缩食品的我们来说可谓是大餐。

“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儿安家。”晚餐时艾莉对我们宣布,“这儿有电,附近有个冷库,库里锁的都是汉堡肉和海鱼——应该是哪个私人企业的。吃的方面短期内不是很紧张,不过没有多少蔬菜。”

“我们可以吃海菜。”莱恩咬了一口汉堡肉饼嘟囔着,这已经是他拿起的第四个汉堡了,“游泳的时候我看到有不少海藻,还有不少贝壳。”

“我打赌贝壳里面肯定都是满满的蚌肉。”克劳德微笑道。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好像有点没精神,可能是游泳累的吧?

“我简直爱死这个地方了!”玛丽翁说。“真想一辈子都住在这儿!”

“冬天呢?”我歪了下脑袋,冲她做了个鬼脸,“你准备穿着泳装在只有接近冰点的海水里冬泳?你虽然体型像,但你又不是真的北极熊。”

“我才不是北极熊!”刹那间,玛丽翁的样子像是快哭了。每次一提她的体型她总是这副德行,就好像碰到她什么伤口了——可这伤口是她自找的。“我最近瘦了!瘦了很多!”

“是是,你瘦了,你最近摸起来确实~确实瘦了,可你只是瘦了。看看人家艾莉,人家那叫瘦。”我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你不爱我了么?”玛丽翁满是哭腔地问我。

“如果你再这么胖下去的话,不爱。”我耸了耸肩回答道。说罢,我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走过沙滩时,我停下了脚步,倒不是因为沙子绵软的触感,而是恍然间的诧异。

这海滩实在是太干净了!

记忆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公共海滩宛如一个微缩的社会,游客、观光客、游泳冲浪爱好者层出不穷,沙滩上漂亮的男男女女成双入对,裹着毯子藏在遮阳伞下搂着脖子接吻、涂防晒油。那些城市高端的白领也喜欢带着妻子和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孩子们胖乎乎的祖母们来这儿,沙子里到处都是糖纸、雪糕棒和吃剩的热狗包装纸,沙滩上救生员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换衣间里的人进进出出——当然,有时候你还能从换衣间的沙子底下翻出用过的避孕套。空气里汽车尾气还有海草混合着防晒油的味道。

现在,所有的一切又“嗖”的一下消失不见了,那些男男女女、那些冲漂亮姑娘吹口哨的小伙子、那些胖乎乎的祖母、那些舔着雪糕的小孩都不见了,连带着糖纸、雪糕棒和避孕套,大海吞噬了一切,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站在大海面前,一个人默默地怀念。

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至少不用一个人感伤了,像现在这样。我叹了口气,向海滩边的便利商店走去。

海边的便利店很大,比我们之前住过的那个便利店大的多,层数足有三层,叫成是商场也不为过。一层是接待大厅,里面大抵是卖泳装和租用皮划艇的,塑料人体模特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拿去拍《行尸走肉》大概都不用化妆了。上楼的楼梯在远离入口的一层。我走上早已没了电的自动扶梯,闭上眼,幻想着我在随着电梯上升,随后我睁眼,世界丝毫未动,我依旧站在原地。

二层是卖海滩纪念品的,货架上一如别的便利店一样落满了灰尘。先是卖运动器械的货架(其实就是卖游泳圈、沙滩球和冲浪板的),然后是纪念品货架,这里面的东西就多了,有各式各样贝壳穿成的项链、手链,亮闪闪的耳坠,印着圣彼得沙滩的、脏兮兮的贺卡,鹅卵石黏成的工艺品,焰火串,印着正吃热狗的比基尼美女的沙滩巾,还有一些泳衣。我拿起一个沙滩巾看了看,质量一如之前便利店的毛巾一样堪忧,不过那吃热狗的比基尼女郎倒是很养眼。

三层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家卖汉堡包的快餐厅,招牌已经看不清样子,满是灰尘的玻璃上贴着他们的特色菜单:蛤蜊汉堡,仅今日特卖!

蛤蜊汉堡……我回忆了一下,我在美国读书时和朋友们去过海边,我们吃自己带的便当,有鱼、薯条、汉堡包和中国菜,在中国时去得就更多了,有时候是和朋友,有时候是和家里人,那时我们吃凉拌菜、烤鸭、西瓜和海滩饭店提供的辣炒花蛤还有各式各样的鱼,有时候还会带着烧烤的炉子吃烤串。可从始至终,我都没吃过什么蛤蜊汉堡。

快餐厅对面是海景台,应该是给人休息的地方,上面横七竖八倒着许多藤条编成的椅子,上面长满了霉菌和苔藓似的东西,海景台前还有几个望远镜,头顶还有个指示牌,上面写着“请投入硬币”,还画着一个灯塔,我猜如果天气晴朗,应该就能用这望远镜好好观摩画中指示着的,大海彼岸的那座灯塔。

身后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嘿!”是克劳德的声音,他正在往上走。

“啊。”我应声道。

脚步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混合着海浪占据了我的耳朵。

“在看什么呢?”他问我,“阚格尔灯塔?”

“不是。”我耸耸肩,然后转过身:“你吃完了?”

“啊。”克劳德随口应道。他伸手搓了搓鼻子下面,眼神看向了旁边:“其实也不是,是玛丽翁让我跟着你,她知道你喜欢乱走。”

“你一撒谎就喜欢搓鼻子的毛病还没改。”我淡淡地笑了一下,“玛丽翁不可能会让你来找我,她一直把你看作是她的情敌,你还是没我了解她……”

“啊,当然,当然,每天晚上陪她上床的是你不是我。”克劳德也跟着笑了一下,“晚餐怎么样?”

“不错。”我答道,“汉堡包很好吃,我很喜欢。”

“艾莉的厨艺和她的床上技巧一样出色。”克劳德撇了下嘴。

“有机会我可都想试试。”我歪了下头,冲他眨了下眼睛。

克劳德回敬了我一个白眼,“那你可得小心点。想想看,你这万一被我正好撞见,那~结果可不一定会让我难过哦。”

我大笑起来,他没跟着我笑,一直缄默,一直等到我结束大笑。空气随着他的等待也越发地凝重。

“李。”他叫我。

“怎么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了我胸腔,麻酥酥的,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破了皮。

 

“我觉得你那时可能没有猜错。”克劳德笑了一下,“G9可能变异了。”

我没有作声。

“不必否认,李。咱们俩一起走过的路比我们这个团队成立的时间都长,你的想法我几乎都能猜到。那时,在那个便利店楼梯虽然你没说出口,但我也猜得到你想说病毒变异了。”

顿了顿,他走到观景台前,深呼了一口气,“……李。”他用低沉的声音背对着我说。

“嗯。”我点头。其实大致上,我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了……我真的不想承认。

“我被感染了。”

胸腔里那股热辣辣的感觉爆炸了。终究他还是说出了口。我猜对了。

“你,确定?”我轻声问他。

“确定。我下午就开始头疼,胃疼,嗓子也疼得要命。”

“可能只是普通的流感肺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努力让自己微笑:“你知道的,玛丽翁也得过,那阵子我们还在佛罗里达,她还被送去隔离,被送回来时候医生还说她太能吃了,一天就吃光了三天的定量。你看,没准就是普通的流……”

“我清楚自己的情况。”克劳德说,边说边解开上衣,我看见他的胸口肺的位置已经开始肿了,隐隐有黑色的痕迹。是G9,没错……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走到他身边。我忽然很想环抱住他的身体,“我们打过疫苗,疫苗会保护你的。”

“这说明疫苗已经没用了。”克劳德苦涩地笑了几声,“说真的,我倒没想太多,也不难过,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也比你们活着的幸运得多。”

我没作声……我觉得我鼻子有点酸。

“哦!你看看你,你是不是想哭了,哎!你都多久没哭过了?得了吧!”克劳德捧住我的脸,两个拇指温柔地搓了搓我的眼角,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地温柔,“还不能哭,暂时不能。”

我甩开了他的手:“我不想哭,啧!”

“可我感觉你想,瞧瞧,眼圈都红了。”克劳德戏谑了一声,“说起来,李。艾莉怀孕了。”

“啊?”我有点诧异,“啊?”

“我们本来打算晚点再说。这种世道,大家都及时行乐,又没有避孕套,不是很正常么?”克劳德撇了下嘴,“对了,我记得你说过除了汉堡包,还想试试艾莉的床技?”

“……呃。”我抿了下嘴唇。

“艾莉是个好姑娘,她只跟过我,干净得很。”克劳德笑了笑,“等我死了,我希望你能……”

我给了他一巴掌,拼尽全力地,没有丝毫留情。

克劳德没有生气,更没有惊讶,就好像这一巴掌是在他意料之中似的。可我宁肯他生气。场面一度沉默。

“……明天早上,你们会在东北角那个海螺崖底下发现我的尸体。”克劳德叹了一声,却是轻松的叹息,就好像在烦恼明天早上要吃什么东西,“得由你带他们去,李,艾莉做后勤是把好手,但她眼光太浅,看不长远,玛丽翁也不行,她根本就是个小女人,至于莱恩……这货根本就是个只知道跟着咱们屁股磨蹭的小孩子。总的来看只有你能接我的班。到时候你们就埋了我,最好可以在给我立一个超大的墓碑在沙滩上,要青铜的,上面要写我的名字——单单名字就行。也可以不埋……不过最好还是埋一下吧,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什么,呃……”

“……入土为安。”

“哦对,入土为安。”克劳德扭过头来冲我微笑,“瞧瞧我这记性。”

我抽泣了一下。随即咽下了嘴里的口水,喉咙处像是梗着什么东西,硬硬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我会想你的。”

“你当然会想我,因为你不是混蛋,我也不是。”克劳德笑容逐渐变得虚弱,“要是埋的话,别忘了主持我的葬礼,别忘了咱俩那套说辞,也别忘了鲍勃和肯妮。”

“我会的。”我轻轻地回答,“你也别忘了我,混蛋。”

“自然。”克劳德故作轻松地挑了下眉,“诗人们总说:‘生与死是两个怜悯的神,他们独立于人类之外,以自己的方式同情着每一个人……”

“‘生负责收集回忆,”我木然地点点头,“而死要把那些回忆永远珍藏’”

“‘永远珍藏’。”克劳德撇嘴,接着像是想结束这尴尬地局面连续拍了几次手,“我刚刚在餐厅翻到了点过期的啤酒,等下我就去海螺崖,现在天还不是很黑,我觉得等会跳下去的话得有点酒劲儿助兴,现在我想去喝点酒。而你……”

“我陪你去喝吧。”

“不不不,那可是过期的啤酒,这破年月可没医生能治你拉肚子。”克劳德笑着说道,“现在你得回去,吃点汉堡包,跟艾莉撒个谎就说我去游泳。对了,再洗个澡,和玛丽翁好好上个床,那妞可担心你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脖子和鼻子一样的酸。我转身走下楼梯时,忽然感觉楼梯从未这么长,从未这么陡。我走下去,恍然在挪步,恍然在走动,

恍然间,世界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片血红,血红色宛如血蛇纠缠蜿蜒前行,蔓过了瞳孔,只在我身后留下了无尽的黑。

血,凉了,就干涸了,人就死了。

我继续向下走,一步一步地,仿佛在向地狱前行。       


回到餐厅时,玛丽翁正坐在桌子前等着我,艾莉也在,她在等克劳德。

“你……”艾莉看到我的模样皱起了眉,“你们?”

“没有。”我回答。“我们刚在商店看了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不过显然是没有。回来前克劳德说想去游泳,我就先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让你先睡,估计要后半夜。”

我抓着玛丽翁的胳膊,在她胳膊肉轻轻捏了三下,然后上了楼,玛丽翁心神领会跟在我身后。总之,克劳德嘱咐过的事儿我都得办成。


我浑身冒汗,猛然坐起。

玛丽翁还赤裸地躺在我身边,身体有些水肿。我回忆刚刚做的噩梦,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我仍记得梦中的克劳德,还有琼,克劳德在水中泡得浮肿,琼则被烧得浑身焦黑开裂,他俩齐齐地看向我,低语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没来由的恐惧,蔓延至我的全身。我悄然起身,走到窗边,海浪的声音涌入了我的耳朵,温暖的海风驱散了我浑身的汗液,此刻我只觉湿润,但不潮湿。

看月亮的位置,现在大概是午夜前后,我穿上衣服,走到楼下大厅。

莱恩还没睡,他正坐在一个餐桌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副纸牌。

“李?”莱恩见我抬了下头,又把头垂了下去,“你也睡不着?”

“有点。”我回答他,拉过一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嘿,莱恩。”

“啊。”莱恩头也没抬。

“克劳德死了。”

纸牌的声音停止,莱恩看了我一眼,接着继续摆弄纸牌,“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摇头,“他得了G9。”

这回纸牌声彻底没了。

“我刚刚和克劳德在商店里,他告诉了我这件事。”我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告诉我,要你来接手队伍。”

“……我?”

“是啊,你。”我微笑道,“他说,就算是沉迷黑魔法的小孩儿总归也有长大的那一天,现在该是你长大的时候了,莱恩。”

“可为什么是……”

“没什么为什么,是你终归是你,到了对的时候就算你想拒绝也不能拒绝。”我说,“他说明天让你带着我们去海螺崖,接手队伍,对外说就是溺水死的,别说病毒。哦对了,记得埋了他。”

莱恩垂下了头,洗好了的纸牌从他指尖滑落,散了一桌子。

“放松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总归都有这么一天。”我让声音降了一个调,听起来应该温柔了许多,“我想出去走走,收音机在哪?”

“……在厨房里,艾莉下午拿去听了。”莱恩回答我说。他的声音里有种介于紧张和无助的感觉,像是只头一次离开母亲不知所措的小狼。

“嗯,谢谢。”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进厨房里拎出收音机,“我想出去散散步。”

这回他没回答我。


我走到了海螺崖,不过大概是我来晚了缘故,海崖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个空啤酒罐摆在悬崖边,我走到崖边伸头往下看,底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克劳德在那,他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我扭开收音机,里面放着的歌曲依旧是滚石乐队的Dead Flower,轻快的吉他音和Jagger/Richards和声充斥了我的耳朵,此刻正接近第一段的高潮,吉他和电子音乐打着节拍配合着Jagger和Richards的和声步入高潮曲段。

I know you think you're the queen of the underground.(我知道你是地下王国的王后。)

And you can send me dead flowers every morning.(每天早上都给我寄来凋零的花。)

Send me dead flowers by the U.S mail.(通过US的邮件寄来凋零的花。)

Say it with dead flowers in my wedding(说这是在我婚礼上凋零的花。)

And I won't forget to put roses on your grave.(当然,我也会在你的坟上献上玫瑰。)

No, I won't forget to put roses on your grave.(当然,我不会忘记在你坟上献上玫瑰。)

我随着节奏摇头晃脑,随手拾起一个空啤酒罐用脚踢下了海崖。或许我会立个墓碑,我想道。不过不是为你,我会在离这而很遥远的地方、在世界的中心,立一个巨大的青铜墓碑。至于名字嘛,我会写全人类,还要写上死因是G9流感——一种可怕的病毒。来提醒对以后到访的外星人。

跟着音乐的节奏,我迈步离开海崖,没有回餐厅,我本就没这个打算,我想直接离开这里,我想要直接离开这里,不带着吃的,也不带着喝的,更不带着一直在乎自己体重的玛丽翁——哦!那胖胖的小泼妇!只带着这个老旧的收音机,还有几节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的电池。

因为我不是克劳德,他是队伍的领头,也混蛋,他把队伍留给了我,还多留了一个混蛋种。我也不是什么强势的女人,我带不了什么队伍,所以我只能漫无目的地跟着音乐的节奏摇摆着前进,在月光下和自己的影子孤伶前行,远处空无一人的城市静悄悄的,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不真实的银色光芒。

可我能走么?克劳德说艾莉怀了孕,她……那是克劳德留下的孩子。这世道好人也好坏人也好,死的人也太多了,不过总算也有希望的是吧……你看,至少混蛋还留下了一个混蛋种……啧啧!好人死了就是死了,混蛋死了还非得留个种让活的人为难,我本来能一走了之,可现在……

“你妈的。”我冲远处的城市嘶吼。你妈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

一曲很快结束,曲目间歇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下面依旧是滚石的曲目,Start me up,哦见鬼!你给我滚蛋,我值班的时候别来摸老娘的胸!”她怒骂道。她应该是喝多了,说话醉醺醺的,舌头都打结了,“今晚本来应该是满脑子都是女人生殖器的安德弗雷值班,可惜他死了,哦!可惜!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他写的诗,可他就是死了!哈哈哈!他从佛罗里达来,上我的时候还号称自己打了疫苗,可你看看他,他死得比我都早,我们烧他的时候他脑袋肿得像个章鱼,真该给你们看看,哈哈哈哈……见他妈的鬼!伯劳!这儿还在直播你别脱裤子!”

Start me up的旋律很快响起,女孩的声音被音乐压了下去。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转过身,身体随着新的音乐节奏摇摆起来。现在,我至少得把艾莉送到安全点的地方吧?听说在和美国接壤的加拿大那边又有了新的隔离区,就到那里吧。混蛋留下了混蛋种,可我不是混蛋,我得对这个混蛋种负责。

“前途渺茫啊!”我低下头,对自己的影子说。

没有人回答我。


(完)

编者按

这是一篇典型的瘟疫末日小说,虽然故事发生在遥远的美国,然而却是从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视角来观察的,其中当外界信息断绝,小队成员们对于世界其它地方,比如中国的猜测想象很有趣。总的来说,本篇小说对于末日逃生主题下不同人物的性格、命运和选择的刻画很细腻,在越来越绝望的氛围中,依然保留了对于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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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视剧《行尸走肉》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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